沒有不帶傷的家
- JC H
- 2023年7月11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訪談時間快到時芹芹來了訊息說會遲到一些,「約在側門直走的火鍋店門口喔」,我回好我知道是哪。
那一整個禮拜我都很累,沒什麼精神,緩慢地行走,還沒到店門口遠遠已經看到芹坐在機車上等著,「要往前直走,路口左轉,停車場右轉」,芹和我說了路線,但還是一路慢慢滑著機車陪我走,我笑起來跟她說這樣太累了妳先騎過去吧,她也笑了一下催了油門消失在路口。
「咦你走路好快!」抵達時芹剛停好車脫了安全帽,意外的比想像中還要可愛和女孩子氣,和她社群的頭像完全不同。
藏在安靜巷弄裡大榕樹旁的鐵門,開了走進去是隔成一間一間的套房,看得出來是專門租給學生的。走進芹的房間,一張床、瑜珈墊、書桌、衣櫃,這就滿了,房間就這麼大,是芹每天每天生活的空間。我站在房門口,胸口翻起一股說不上的什麼。
芹從角落變出一張折疊桌攤開放在瑜珈墊上,招呼我坐下後她說要去冰箱拿水果榨果汁,「因為今天是我斷食完恢復吃東西的第一天。」我點點頭沒說什麼。
當時想約芹訪談,除了用心寫的回覆外,最後一句「我有想做的事,覺得說出來會比較有力量。」打動了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呢?不時會想起來好奇著。
她忙進忙出了一陣子終於坐下來。
芹是廣告系的學生,目前應該是忙畢製的階段,但因為學校行政和派系等等問題廣告系的畢製取消了,「也可以去修廣電系的畢製學分,但不覺得這樣很怪嘛。」總之,沒有畢製。芹另外還修了另一個創意學程,期末行動主題發想與小組召集中芹的主題通過了,但沒有找到組員。「我想要做繪本,是關於我自己的故事,所以沒有組員沒關係,我還是會把它完成。」
「對不起我是不是講得很亂?」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說她其實有些忘記當初表單填了什麼,只記得那時候情緒很滿。我稍微唸了幾句給她聽,她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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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時候我剛看完娘娘的影片,你知道娘娘嗎?一個youtuber。嗯沒關係,總之娘娘訪問了護家盟然後做成影片,她的目的是想平衡不同的聲音,只是底下的留言就吵起來,有的批評娘娘怎麼可以訪問敵人,有的幫娘娘說話,大家吵得很兇,我看了就覺得好難過,明明大家是同一個群體卻分裂成兩邊互相傷害,而且我也發現還有好多人的傷還沒有好,從上一次公投結果出來之後,社會的關注度逐漸下降了,但傷口一直都在,我自己也是。
我一直想尋找夥伴,我想要做一些事,有夥伴可能會比較好,但一直都很不順利,上課的提案啊等等,發現找夥伴真的很難,填單的那時候我覺得好累好累,想說把我的故事說出來會不會比較有機會遇見有共同目標的人。但很神奇的是就在你約我談話的時候,兩個禮拜前吧,我找到夥伴了,是參加讀書會認識的。
我想做的事跟你很像,可能做podcast,讓大家可以有地方把心裡的話、還沒癒合的傷說出來,這和有的夥伴不同,我沒有想做倡議性的事情。嗯對我們沒有一定要一起做什麼,大家可能想做的事都不同,但可以互相給予支持就很好。
對很神奇吧(笑)我就這樣找到夥伴了。什麼時候要開始嗎?其實我沒有很著急,大家也還需要互相熟悉吧,更認識彼此才能走得長久。而且我覺得我對這些議題的了解還很淺,因為我是三年前才知道自己的性向,嗯,就對這些議題的背景脈絡等等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嗯是三年前,這件事帶給我很大的影響,像是情緒什麼的,你知道女同志憂鬱的比例比較高嗎,嗯,我曾經非常非常討厭自己的性向,我想要當普通人,這樣就不會有這些煩惱,畢竟憂鬱症真的會讓身邊的朋友一個一個離開,誰會想待在這麼負面的人旁邊。我也曾經很討厭自己女性的外表,所以才剃了光頭,直到後來拍裸體寫真,發現自己可以同時擁有男性和女性的面向,而且都很可愛,又漸漸能喜歡自己。但我媽不讓我拍裸體寫真,即使我解釋過了這件事對我的意義她還是不同意,我很愛她,所以也答應她不再拍這些,但一般的寫真攝影還是會繼續,我對照相也有興趣,有在當素人model和其他人練習怎麼擺姿勢和拍照,噢不過這圈子很黑喲,真的要很小心自己的安全。
我的故事嗎,嗯因為我不太會說話...,我給你看我之前幫自己做的小畢製,我把自己的一些故事和心情整理在IG上,想說用這個方式把自己整理好,也讓朋友可以更瞭解我。如果少年維特的作者讓一部份的自己在作品裡死去,真實的自己卻因此存活下來,那麼是不是我也能夠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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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張圖一張圖讀過芹的小畢製,裡面記錄了她一路走來的細節。
我不想要看醫生,我害怕看醫生,因為我不想要被標籤。如果我真的是憂鬱症怎麼辦,是不是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好起來?是不是要花很多錢治療?但我在失眠中逐漸斑駁,精神越來越差。我終於告訴媽媽我不好,媽媽說為什麼我的女兒會變成這樣,我好抱歉,我曾經是他們心中優秀的孩子,我跟媽媽說我依然希望你們為我感到驕傲,媽媽說我只希望你快樂...但這時候她還不知道我的性向啊。
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爸媽很開明,很認同多元性別的理念,但公投讓我看到了不同的他們,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來認識的都不是真的他們,我不知道他們其實有別的想法,我不知道他們其實站在對面,這是最讓我痛苦的。尤其當爸爸說同志是違反自然法則的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我知道在摘除脈絡的狀態下單獨看一句話並不完整,但我還是無法把這句話從我腦海抹去,並且在每一次想起時墜入深深的黑暗。
我們家有三個小孩,爸爸要工作很忙,大家都很乖的顧好自己的事,尤其我是家裡的老二,最容易被遺忘,爸爸總說我是最讓人放心的那個。漸漸的我忘記了該怎麼和爸爸對話,我不敢說我好像有憂鬱症,我不敢說我有喜歡的女生,我好害怕我不再是爸爸完美的女兒,我不知道如果是這樣你還會不會愛我。
我開始不想回家,我一直留在台北,但同時我還是愛他們,他們這麼辛苦的工作、養育我,我知道我是幸運的孩子。我到底該怎麼辦,如果我從來不曾發現自己,一切是不是還能維持原樣,還是原本美好的樣子,美好的家?
「老一輩的人都應該去死一死」當時這樣的聲音很大,但我不能接受,沒有人該去死一死的。網路作為出口很容易,大家都把情緒發洩在上面,話ㄧ丟就走了,卻沒想過這些話帶來的影響,默默看著的人可能受傷了卻沒人看到啊。每句話背後都有屬於他的故事,要放在脈絡裡才能夠被理解,但我們太懶惰了,我們害怕站在情緒裡,只想把情緒丟掉。我也覺得分析自己好累,但這是我的選擇,不要當一個遇到負面情緒只想發洩和逃跑的人。
去理解大人的脈絡,去理解他們是怎麼長大的,他們看見的世界和我們那麼不一樣,即使中間還是有好多傷害、有好多無法被補足的斷裂感,但還是要這樣才有機會溝通。他們是有機會可以理解的。有時候是社會給的資訊太多嚇到他們了,所以他們也逃避不想面對。
一路走來最大的收穫應該是和爸爸變熟吧(笑)其實爸爸也和我一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對話啊,甚至可以說我們蠻像的。我想那些傷人的話其實他也不是想對著我說的。我印象很深刻喔,當我跟爸媽說我要去諮商還是休學的時候,媽媽問爸爸說我們的女兒怎麼了怎麼會這樣,爸爸說也許我一個人在台北會害怕吧。那個瞬間我感覺到了爸爸內心是溫暖的,他其實也有感性的一面啊,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
我們都一起慢慢學習就好了。
嗯我到現在也依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然回頭看會想跟自己說沒關係喔可以去看醫生,可以去尋求協助,因為精神那麼差如果不小心出車禍不是更嚴重嗎,但當時真的想不清楚,沒辦法跳脫。即使這樣我也慢慢想辦法長出自己的力量,像是自由書寫啊曼陀羅啊,學著照顧自己,變得很知道怎麼選食材(笑)因為要吃得健康身體才會健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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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說她打算以這些為基礎做繪本,當作一個收尾和新的開始,除此之外並不急著做些什麼。「我覺得可以不用著急,人生還很長,可以慢慢來,除了慢慢熟悉夥伴也慢慢思考和準備自己想做的事。」我說你好難得,一般大學生都很著急想快點有什麼或是會和其他人比較進度等等。
「我以前也是這樣喔,我也會和其他人比,但經歷過這一切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和之前不一樣的人了。」
我說你這樣會不會很難交朋友,或反而跟年紀比較大的聊的來,她笑起來說會呀,「但我也有幼稚的一面啦,畢竟我還是個大學生嘛。」
後來我們聊起了舞蹈(她也有在跳舞)和書等等。通常我不在訪談中多說自己的事,當然多少會有一些自然的流動,但避免放入太多的自己是我的原則,只是那天可能因為空間的穿透感和書架上熟悉的那些書吧,我稍稍的多說了一些。
芹說跟我講話很自在,她通常很容易緊張但今天不會。「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最一開始我說我剛斷食完的時候你完全沒有驚訝,我就想哦這個人有在運動,就覺得你應該可以理解我、可以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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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芹的家,脫離了那樣空間的包覆感走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想到她終究把畢製的那些貼文隱藏了,輕輕淺淺的不自信、害怕著他人的目光卻又期待能給予、期待被擁抱,細微的傷口依然可見。但是沒關係,修復本來就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路,甚至也不是長好變回原本的自己,而是穿過這團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變成看似相同但又已經如此不同的模樣。
「沒有不帶傷的家。」
這是我工作時強烈感受到的。所謂完美的父母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中,於是我們都在跟與自己期望中有落差的父母相處,並且在相處中受傷,懷抱著這些傷口長成大人,漸漸我們能夠明白傷口所為何來,然後決定要怎麼與傷口共存。
並不是所有傷口都能夠得到解答甚至修復,但我們能夠不繼續晃動著傷口長出的虛幻四肢弄翻各式各樣身邊的事物,能夠慢慢去長出力量填補那虛幻,然後蹣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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