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是我第一次約完全不認識的對象訪談。
因為各種因素在很臨時的狀態下聯絡了她，問這週末方便嗎，茜一口就答應了，說時間正剛好。後來防疫考量更換了地點，茜也毫不猶豫的說好。不拖泥帶水又親切的樣子讓人感到安心。
當天下午我在捷運站附近晃蕩，約定的時間前十五分鐘正等著紅綠燈過馬路時，茜發訊息說她到了先進去了，我一邊想著著茜在咖啡廳等待的心情一邊加快了腳步，「要和不認識的人真的約出來見面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我想我們多多少少都懷著這樣忐忑的心卻還是踏著不確定的步伐朝對方走近。
爬上窄窄的樓梯推門進去，被帶到最裡頭的小桌，茜已經在等著了。簡單打了招呼後先點餐，「畢竟要講話，應該不太適合吃東西，那麼喝飲料好了」我這樣想著點了橘香摩卡，茜說她在兩種飲料間猶豫，最後點了一塊蛋糕和一杯拿鐵。
茜看著MENU思考時我偷偷望著她，她戴著米色的髮帶，耳朵上兩只耳環墜著晶亮的不規則水晶晃呀晃，整個人散發出安定和午後太陽曬過的感覺，像是鄉間小道上有微風吹過帶來草的味道和樹葉摩挲的聲響，是這樣感覺的女生。
茜是社工，現在在保全公司上班，公司提供年長者在家裡安裝居家照護系統，安裝這樣系統的客戶便是茜家訪的對象。她每天的工作就是騎著機車一戶一戶拜訪這些老人家，關心他們使用系統的狀況。我問茜每月服務的人次/案量是多少呢，她講了一個超乎想像的數字，幾百人，總之非常誇張。這樣怎麼訪的完呢？是看一下就離開嗎？茜說因為有些住的很近，可以連著訪，但確實很累。
「公司沒有要求品質喲，你只是去看一下一兩分鐘也行，我一開始是這麼做的，但發現自己變成了打卡機器人，實在不行，心理上過不去啊，所以漸漸會跟老人家聊天，當然不是每個老人家都願意跟你聊，也有那種嗯一聲就什麼也不說的，但大致來講只要每次見面稍微聊一點，信任感慢慢會建立哦。」茜說她果然還是想做跟人有關、能好好交流的工作。
這份工作之前，茜待過兩個社工組織，但時間都不長，幾個月半年。「現在這份已經一年了。」說這句的話的時候，茜的語氣裡有微妙的氛圍，介於自豪與抱歉之間，我還困惑著那是什麼，茜慢慢把話題帶往了在那底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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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懷抱著想幫助人的心情讀社工系的，我出身南部的家庭，很傳統，小孩只要認真讀書就好了，自己對什麼有興趣想做什麼工作真的完全沒想過，高中考大學時想著填比較容易上的科系，就這樣進了社工的領域（笑）。但沒有不喜歡哦，應該說有興趣，邊讀邊覺得好就是這個了，沒有勉強或不得已的感覺喲，懷著這樣的心情畢業後開始工作，在一個蠻大的社工團體，但只做了半年。
半年真的很短啊，我對自己的期許是至少要做滿一年的，但壓力真的太大了，很多事情不知道該怎麼做比較好，因為人手不足大家沒辦法一直照顧你，也不能事事都問人吧，總之覺得自己表現得很差，很多事都做不好，無論如何沒辦法達到理想的樣子，總是這邊差一點那邊少一些，累積起來每天每天都在對自己不滿意的狀態下渡過，後來身體開始出了狀況，會沒有理由的想吃東西，而且是非常大的量，遠超過一般人的量噢，不會覺得餓但就不停的吃，之後再吐，就一直這樣循環，非常難受。
身體總是走的比我還要前面，我其實覺得還可以撐一下的，但身體好像真的不行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所以提了離職。之後慢慢身體就恢復了，但第一份工作只做了半年就不行了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遺憾和難過，為什麼別人可以我卻不行呢，常常這樣想，也想著是不是不適合當社工，甚至打算準備公務員高考，連講義都買了，但後來沒有考上。也因為身體好轉了很多，又浮上念頭覺得可以再試試（社工）吧，就這樣又開始投履歷。
這次投履歷我有挑比較特別的地方，像是台東啊外島等等，嗯對風景好是一部份的因素，想說在漂亮的有美麗風景的地方工作心情會不會比較開闊呢，但另一個原因是想說這些地方的職缺比較容易投上喲。
嗯被你發現了，我對自己沒什麼自信，一直以來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不管高中考大學，或投履歷都想往相對容易的方向去，會想說自己應該去不了更好的地方吧，不會被看見吧，已經先預設了結果。
後來應徵上了澎湖的工作，對就是那個澎湖，你有去過嗎？
我以前不知道澎湖是這樣的地方噢，澎湖沒有很高大的樹，像台北這樣的行道樹都沒有，也沒有山，整座島禿禿平平的，雖然有植物但都矮矮小小的，對是很多仙人掌，除了仙人掌也還有別的植物我有點忘記名字了，但總之沒有樹也沒有山。
從公司到我租的房子一路上沒什麼店，澎湖本來就只有市中心比較熱鬧，而且那個熱鬧和台北比也是不一樣的，會覺得看來看去都是差不多的店，不會特別想停留，非常單調的地方。我在澎湖沒有交通工具，只能騎腳踏車代步，去不了太遠的地方，下班通常就買便利商店回去吃，每天每天吃便利商店這件事...該怎麼說呢...讓我覺得很不像在生活，覺得自己很可憐，而且回到家就是一個人，空蕩蕩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以前在台北我是和朋友一起租房子的，不管相處起來怎樣至少回家有人可以說話，原本我以為自己會喜歡一個人獨處這件事，結果很不能適應，很孤單。
工作上也不順利，很多繁雜的行政事項要做，我們明明是助人的工作但實際上處理行政的時間更多，我和自己負責的案家幾乎沒什麼聯繫，忙著承接各種活動和發放物資等等和直接服務不相關的事時間就過了。同事人很好喲，長官也很好，只是工作沒有成就感，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很茫然疲倦的度過每一天。
那時候的我紓壓的方式，就是去公司的廁所待著，上網搜尋各種結束生命的方法，瘋狂的瀏覽，看完之後我就會覺得好一些，是不是很荒唐？
茜講到這裡聲音低了下來，數度哽咽，我搖搖頭說不荒唐，然後安靜的聽著、等待著。
有一次我真的太累了，終於決定要這麼做，我在家裡用絲巾掛在門把上，打結。
套上去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好多好多事，想著不知道死掉以後的世界是怎樣，會不會其實也沒有比現在好，想著不知道會不會很痛苦，覺得害怕，然後也想起了爸爸的臉，爸爸知道了會怎麼樣呢，一定會很難過吧...
然後我就放棄了，我做不到。
平常想著想離開世界時就會想起爸爸，只是那天那一刻特別清晰。在那之後我就沒有再嘗試過了，因為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活著吧。所以我才說看到你向死而生那篇文很有感觸，因為我是真的走了一回，真的向死而生。
嗯我們家是單親家庭，小時候媽媽就離開我們了，我也沒有想要聯絡她，只覺得媽媽丟下了我們。爸爸很好，但他畢竟是爸爸，同時要兼顧媽媽的身份太困難了。我在家裡是比較會念書的那個，所以一直以來也覺得自己要表現得好，要多負擔一些責任才行。
嗯你說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對自己有很多要求嗎...應該是吧，是，只是那時候不知道，就覺得是應該的。對呀，即使都痛苦成這樣也沒想過要辭職喲，反正辭職不在選項內，「一定要撐滿一年」內心有個聲音這樣說。是後來長官知道了我的情況，跟我說沒關係，說了一些開導的話，我才突然被鬆綁，發現好像不一定要這樣堅持。
後來辭職回到台北，又是只做了半年，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特別特別的，怎麼說，抗壓性太差嗎，我是大家說的草莓嗎，一直在想這些事。
「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你太習慣追求完美了，可能從小就一直是家裡比較優秀的孩子，所以你一直想展現好的那一面，工作也是，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也許其他人會大概大概就好，有些事不那麼講究也沒關係，但你不行，所以就會一直看到自己做不好的地方，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結果反而壓力太大沒辦法持續下去。」
對好像是這樣，我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對自己有更多認識。幸運的是我回台北之後遇到一群很好的室友，和之前的室友不一樣，他們非常照顧我，也會下廚煮東西一起吃，怎麼說呢，很有家的感覺的一群人吧。我其實很難開口跟別人說家裡的事或自己的煩惱，但面對他們我好像慢慢能說一些，雖然還是只有一小部分。
除此之外住的地方也很好。不像以前在馬路邊，車子來往的聲音非常吵，我對聲音很敏感，現在住的地方在巷子裡，很安靜。喔我還會去走步道爬山什麼的，可以看到綠色的大樹的感覺真的很好。
對呀，我確實好像是很需要接近自然的人（笑）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跟媽媽後來有連絡上，其實她跟我爸一直都有保持聯絡的樣子，總之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她到底我們這些小孩對她來說到底是什麼？她回答說我們是珍貴的存在喔，媽媽因為生下你們而覺得很幸福，雖然沒辦法陪伴你們很抱歉。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得到了珍貴的禮物（哭），真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必要的存在，從小就這樣想，覺得自己沒有存在於世界上的必要，畢竟是連媽媽都不要的孩子啊。但原來對媽媽來說我是珍貴的存在...
茜說到這裡哭了起來，其實前面她也斷斷續續哭了很多次，我想終於有機會把這一切一切，一路走來壓抑的痛苦說出來並不是容易的事，是從小一個又一個打下的結啊，還好不是死結，還好終於能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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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說她很感謝今天晚上，很感謝能夠有人聽見她的故事，這些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事，「今晚對於我也是一個特別的禮物」她說。
我說我其實在想，不管是遇到好的室友、住到合適的房子等等，都是因為過去的你不曾擁有過，所以不會知道啊原來我需要這些，原來我需要人、需要安靜的空間、需要大自然，所以過去的你很將就很壓抑，但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比以前更了解自己，更能夠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走去，所以一切都慢慢的在變好，而你可以去相信這些會一直持續下去，因為你是值得的。
茜又哭了起來，說其實會害怕這樣的好沒辦法繼續下去，是不是有一天會突然結束呢，因為一切好的太不真實了...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很多事是因為你的決定才發生的，像是決定要和新的室友同住，決定要鼓起勇氣問媽媽你藏在心裡的問號，甚至像今天來到這裡都是你自己的決定，從填表單那刻起，到答應赴約、踏出門、搭車、上樓坐在這裡，這每個瞬間你都可以選擇放棄，但你相信了，所以我們能夠相遇，能夠這樣說話，能夠讓今晚成為彼此的禮物。你要相信很多美好是因為你相信了、你行動了才存在，所以你是有力量的人，也是可以為自己做出選擇和負責的人。
茜還是哭著，但也笑著。她說其實出門前抽了牌，一張代表她自己，一張代表我，一張是我們的狀態，一張是將發生的事。「我抽完牌就決定嗯好我要去。」
茜給我看了抽牌的結果，特別指了指代表我的那張牌，「是戰士哦，代表有著堅定的力量的人。你剛才說起為什麼要辦這個活動，還有為什麼要讀諮商的時候那種堅定的眼神，我立刻就想到今天抽的卡，覺得完全就是你。」
茜特別將牌卡的照片傳給我，說覺得自己可以參加這個活動太幸運了，很想和未來報名的人說可以來參加很幸運啊，好可惜沒辦法錄音，很多我說過話想再重聽和思考。
我跟茜說謝謝，說我很感動，今晚對我而言也是特別和珍貴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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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是秋涼漸寒的季節，也是人的情緒最起伏不定的季節。十月是諮商案量的高峰期。諮商很貴，疲憊的人很多，我只能以這樣微小的方式，希望讓這個世界、讓某個人能夠稍稍的更靠近幸福一些。
（寫於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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