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是我第一個約參加活動的對象。
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從約定、見面、談話到說再見,謝謝萱把這樣珍貴的故事、幾乎是鎖在內心最深處抽屜的秘密拿出來,放到我手中。
我能做的,就是把它寫下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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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約好的咖啡廳,我盯著眼前的熱可可,白色的鮮奶油晃呀晃,我的心也晃呀晃,為了鎮定心情讀的約束的場所沒翻幾頁,總是在每一次大門被推開時抬頭張望。
萱一走進來我就認出她了,畢竟在社群上看過照片。她英姿颯爽的推開門走近,朝我笑了一下(果然也是立刻就認出來),轉向櫃檯點了一杯冷萃咖啡。萱穿著橄欖綠的西裝外套,同色系的西裝褲,白色短上衣,和我印象中的她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頭髮好短好短,機智醫生生活裡翊純的短髮,不知道也沒關係,總之是擁有某種氣場女生才能剪的短髮。
萱拉開椅子坐下,吸管攪拌著冰塊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我想我們都有點緊張。
「你把頭髮剪短了?」我脫口而出。
「嗯對啊,很短,我還有點不習慣。」萱摸了一下短短的髮根,露出好看的笑容,轉身脫了外套掛在椅背上。「我是上班才穿這樣,很麻煩,有開會的日子都要帶著西裝外套。」
萱在外商公司當財務,在這之前在事務所上班。我問她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她說還行,「工作這種東西,沒有不喜歡就很好了吧?」我想也是。
一天的生活就是睡到不能再睡,起床洗漱、畫一點妝,因為每天都穿得很像所以不用花太多心思想穿搭,從租的房子出門搭捷運到公司大概20分鐘,公司附近有很好吃的早餐店,會在那裡外帶早餐,「但我不是很在意吃的東西所以每天都吃得差不多。」,工作通常很忙,也經常加班,但比起在事務所的時候好多了所以還能接受。下班吃完飯回家就追劇,打手遊,「每天都過得差不多,偶爾會覺得無聊但好像也什麼好抱怨的。」
雖然一開始能感受到微妙緊張的氣氛,但萱落落大方的樣子、自在回答每個問題,讓我也覺得安心了起來,我想她應該工作的時候、日常的時候都是這樣讓人感到舒服和沒有距離的存在。
閒聊了一陣之後,萱和我講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她內心深處抽屜藏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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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學時候的事,不過要從哪裡開始講起呢...。
我大學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大一的時候剛好住在一起,我們又一起跑去加入吉他社,雖然她後來說學不來啦弦按不緊什麼的放棄了,但總之剛開學沒多久就變得很熟。嗯個子比我矮一點,比較可愛的類型,話不是非常多,不過那是假象哦(笑)。
我是南部人,她不是,她從小在台北長大,爸爸開公司,媽媽是家庭主婦,為了搬出來住她抗爭了好久,爸媽管非常緊的樣子,每天都要打電話回家報備,因為住在一起所以知道,每次聽她講電話都覺得啊好累...一整天行程都要一一講清楚。我爸媽不太管我,從小就這樣,但我們感情還是蠻好的,所以我其實不太懂他們家的狀態...。
當然我們還是會出去夜唱什麼的,報備是一回事啊(笑)那時候班上同學感情還不錯,但我們彼此還是跟對方最要好,為什麼呢?其實也說不上來,就喜歡的東西、說話的方式很契合吧,我們都很喜歡五月天,像瘋了一樣的喜歡,所以才會想學吉他啊,雖然她放棄了但會陪我練琴,我們人生第一場演唱會也是一起去的,當然是去看五月天,結束還兩個人跑去夜唱,唱了一整晚五月天,隔天早上去吃阜杭豆漿再回房間睡覺,現在想起來真的很瘋狂。
大二的時候我用打工存的錢買了機車,牽車那天她說要去兜風我說好,結果只是騎去附近的豆花店吃豆花而已,但那時候真的非常開心,非常單純。我到現在都能記得我們點了什麼口味的豆花。那天她說了一些些家裡的事,她爸爸以前有外遇過所以有一陣子家裡氣氛很不好,她很害怕爸媽會離婚所以很努力唸書,她是獨生女,想說當乖小孩表現很好的話爸媽應該也會捨不得吧。後來的確也沒有離婚,但媽媽好像很害怕再失去什麼的樣子,一直緊緊抓著她,她覺得很累了才想搬出來住。但多多少少還是對媽媽感到抱歉。
我其實不太懂,我覺得沒什麼好抱歉的啊,我這樣說但她就搖搖頭沒說什麼。
我有時候會騎車送她回家,是市中心的大樓,很高級的樣子,但她回家前看起來都不是很開心,即使這樣也每個月至少都會回家兩次。
升大三那年她沒有抽到宿舍,就在外面租房子,我們見面的時間變少很多,不過我還是很常去她那邊住,然後聊天聊到睡著,隔天再載她一起去上課。
有一次吉他社活動,我是湊數的被抓上台唱歌,她本來有事沒有要來的,知道我也要表演之後硬是趕過來了,結束之後我跟她說其實沒關係她不用這麼麻煩,我只是被抓來充數的,她說不行,我有表演的話她一定會來看,我開玩笑說你這麼喜歡我噢,她很認真說是。
你知道那個「是」裡面有什麼。
我突然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因為我真的沒想過這件事,她看我一直都沒講話就說沒關係我們可以之後再說,那天我還是有載她回去,但一路上我們都很安靜。
後來我就有一點逃避這件事,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應,也很難想清楚自己的感覺。她應該也有察覺這件事,也沒再提起過,但我們互相就變得有些小心翼翼的,也很少再單獨見面。
有一次晚上她傳訊息問可不可以聊聊,她想跟我討論出國的事。因為我本來規劃之後要去澳洲打工旅遊的,當初也有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那天我們通了電話,她說媽媽不答應,也不想給她錢,問我覺得怎麼說能說服媽媽,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好煩,我跟她說沒錢那就去打工啊,為什麼還要靠媽媽,不要再一直當乖小孩了,可不可以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她安靜了一陣子說下次再聊就掛電話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跟媽媽大吵了一架,總之就說不想再被管這麼多,吵得很嚴重還摔東西什麼的,媽媽停掉她現在租的房子讓她立刻回家,把她戶頭的錢都轉走,她之前瞞著家裡偷偷打工的薪水也沒了。
我一直想關心她但又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想說也許別人去關心會比較合適吧就放著。現在想起來真的不應該是這樣,我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一月某個很冷、寒流來的日子,她傳訊息給我說「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開心。」,我看到的時候想說咦怎麼突然說這個,我沒有立刻回,我明明覺得很奇怪,但我還是選擇等一下再回,如果我沒有等一下——
萱講到這裡停了下來,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慢慢流下淚來。我沒多說什麼,就靜靜等著她。
「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去醫院了...」
萱勉強說完這句話,遮住臉,眼淚不住的流,我看著她紅了眼眶,想說這不是你的錯,但說到一半停了,咬緊了嘴唇。
嗯,果然還是我對吧,雖然只是一部份,雖然還有很多其他的理由,但是不能說我沒有影響,這樣太逃避現實了。
告別式那天我很早就到了,聽到她爸爸很大聲地跟她媽媽說你看看一個小孩都教不好,到底有沒有在管孩子,生個女兒跟你一樣整天想東想西,讀書讀到腦袋出問題...。我實在不想待在那裡,也不想看她掛在牆上的照片裡對我微笑的樣子,就離開了。
我騎車去了很多我們去過的地方,想了很多事,曾經發生的、沒有機會發生的。隔年吉他社表演我唱了如煙,第一次覺得我懂了這首歌。
你知道我最生氣的是什麼嗎,是大家說她這樣很自私,我真的聽不懂,如果她夠自私的話她就不用配合家裡的想法了,也可以大聲的罵我是膽小鬼,她就是太替別人想了才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嗎。當然我不希望她這麼做,但也不覺得其他人可以這樣說她。
後來嗎?我還是照計畫去了澳洲,回來就繼續把書讀完,畢業,開始工作,當無聊的上班族。要說對我有什麼影響,就是更珍惜遇到的人吧,還有不要逃避問題。當然剛開始多少有要代替她把人生過好的心情,但畢竟她還是她,我們就是不同的兩個人啊,是要代替什麼呢,那至少要把自己的人生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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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說這是她大學畢業後第一次再跟別人提起這件事。
我很驚訝於其中的細節,萱真的說了很多很多相處的往事,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我問萱怎麼能記得那麼多事?
「就是寫下來。因為害怕會忘記,放著不管的話一定會漸漸忘記的吧,但這樣太...總之我不想忘記。」
「我有時候會想,我們一生中能遇上這樣的人,這樣對話的頻率很契合、什麼都能聊、能緊密靠著對方的人,也許就一次機會而已。至少我後來沒有再遇到過。但當時怎麼會知道呢...」
我說我能理解,那我有一件很好奇的事,雖然不知道適不適合問但...
萱露出好看而理解的笑容,「你問吧。」
「所以,你喜歡過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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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感謝能遇到這個故事,雖然以感謝對應內容好像不太對,我感謝的是其中的真心與緊密貼合生命經驗的真實。
書寫的過程並不愉快,尤其越後面的段落,最後寫寫停停,帶著怎樣都要寫完的心,把故事交到世界手裡。
我沒有用太多文字的技巧形塑這個故事,除了刪減的內容基本上貼近原文。不想去分析、去定義、去條列化故事的理由、為什麼會這樣,太明顯的事不用說,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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