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七:巧慧的日記
- JC H
- 6月26日
- 讀畢需時 6 分鐘
回台灣的第十天,第一次有空坐下來寫日記,但日子過得太快,發生的事情太多,我要寫什麼?該寫什麼?
這次是為了過年回來的,我很期待,我想今年的過年會很不一樣,因為我不一樣了,不是嗎?我以前覺得過年只是例行公事,大家講著無意義的話,無意義地度過一個年,誰也沒有因此得到快樂,可能還有人受傷也不一定。但這次我有想要問的事,有想要從大人那裡知道的事,像是他們的青春,媽媽的青春。
但誰也不在那裡,青春裡沒有大人。
大姐的初戀?喔,對對對,多久沒聽到這個人了啊,妳和他提分手的時候他還跑來我們家門口哭不是嗎?對啊,結果沒多久就跟其他學妹在一起了。反正妳也沒多喜歡他吧,只是被看到他約妳出去才不得已在一起。對啦,我怕他沒面子,我那時候又沒談過戀愛,就試試看...
我像是不小心誤按啟動鈕,媽媽和阿姨們吃吃咯咯笑起來講著彼此的初戀或暗戀往事,但沒有一樣是我有興趣的,我很失望,我以為媽媽肯定是談了轟轟烈烈的戀愛,在初戀中受了很深的傷,後來才會和爸爸在一起,不然我拿什麼解釋媽媽從以前到現在這麼大的變化。
死路,又是死路。
我看向坐在客廳讀報紙的爸爸,他的臉消失在攤開的報紙後方,我安靜讀著面向我的頭版標題:湧蓮寺國運籤,農工上上籤。下面的字看不清楚,照片應該是某間寺廟的人潮。農工,那應該和爸爸沒關係,我想。和他有關係的這個女人正在大談戀愛往事,他有聽見嗎?還是他不在意?
我預測爸爸很快會放下報紙和隔壁的舅舅聊起財經趨勢,果然。
回頭看向媽媽,戀愛話題還在進行中,我不出聲地嘆了口氣,悄悄把藤椅往後退想起身溜走,忽然一隻手按在我肩膀上。是二阿姨。
二阿姨家裡住得遠,初二總是最晚到,今年也不例外。二阿姨照常把她的Speedy包擱在客廳門口的沙發上,左手托著一盤像是煎粿的東西,因為罩著保鮮膜看不清楚。
她笑瞇瞇望著我:「巧慧呢,是不是也談戀愛了?」
霎那間全世界都安靜下來,媽媽停下剝了一半的瓜子,和阿姨們一起轉頭看向我。我張開嘴,但一個字都出不來,這問題實在太突然,我沒有心理準備——
「媽,我不是跟你說不要問這些嗎!」表姐的聲音越過整個客廳傳來,她在玄關撐著牆脫掉腳上的黑色長靴,語氣裡沒有不耐煩,甚至臉上還帶著笑。
「對啦,對啦,珊珊跟我講過你們年輕人都不愛被問這些。」二阿姨鬆開我的肩膀,一面裝作講悄悄話的樣子和其他阿姨叮嚀今年誰都不可以問這種問題。媽媽又嗑起瓜子。方才一瞬間她的指甲刺進瓜子肉裡,在米黃色的瓜子身上刻岀一道弧形,我沒漏看。
我看向表姐,她已經脫掉靴子,正忙著從散亂一地的拖鞋裡找出兩隻成對的。她穿著一件柔軟的深紅色毛衣,下半身是黑色skinny牛仔褲,毛衣後擺落在完美的位置上,剛好超過髖骨約十公分,褲子緊貼在腿上顯出漂亮的曲線,整個人看起來纖細又高挑。
表姐不斷把各式拖鞋放在一起比對,有時拿到兩隻都是右腳,有時大小不一致,我就這樣望著她的身影出神,她耳朵上精緻迷你的銀圈耳環反射了門外的陽光而閃爍著。「啊哈!」她舉起兩隻拖鞋,雖然還是有些微差異但勉強能湊成一雙,她把拖鞋套到腳上,直起身,視線移往我們這邊。
我轉開臉。
我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我該感謝表姐制止了剛才的話題嗎?也許吧,但我內心強烈抗拒著,我的心大力掙扎扭動著吶喊「不要,我不要道謝!」。在這之間我能感覺表姐正朝著我們走來。
「珊珊現在實習很忙吧?瘦了好多。」媽媽嚼著瓜子邊問,語調裡有刻意調整後的親暱。
「沒有啦,她是運動瘦的,最近每天都在跑步,啊他們好像還沒開始實習,現在是在做那個什麼...」
「見習醫生。」姍姍表姐接住二阿姨未完的句子,一手輕輕把額前的長瀏海往後撥。
「見習醫生就是見習而已,只能在旁邊看,還不能實際動手。」像是觀察到阿姨們困惑的表情,表姐又接著補充。
「沒有很忙好啦,啊運動也好啦,但是不要太瘦,不然你媽會擔心。」
「哪——有,是她之前一直說我胖,對不對——」表姐擺出可憐的表情,伸手戳二阿姨的手臂,然後像注意到什麼似地轉換語氣,「媽我幫你先把煎粿拿去餐廳,不要一直端著。」
「我來,我來——」我搶先伸手端走那盤煎粿,在任何人來得及反應前退場離席。
穿過分隔客廳與餐廳的米白布簾,把煎粿放上餐桌,我吐了長長一口氣,耳邊還能聽見二阿姨反駁表姐和其他人笑成一團的聲音。
每一次在表姐旁邊時,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什麼也不是。
表姐只大我一歲,年齡相近的關係從小就常被比較,比身高、比成績、比外公的生日卡片誰畫得漂亮...,一開始還互有長短,像是兩條相互追逐的數線,有時我超過你,有時你超過我,沿著歲月的橫軸一起朝右上角延伸。但從某個時間點起,也許是表姐考上第一志願而我沒有的那一刻,標誌著「岳靈珊」的數線忽然抬高仰角一去不復返,把標誌著「徐巧慧」的線遠遠留在身後。
表姐之所以叫岳靈珊,不是因為阿姨或姨丈熱愛金庸,相反地是因為他們根本沒讀過金庸,或至少沒讀過笑傲江湖。表姐求學期間因為這名字被開了無數玩笑,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像拍肩問她「你的過兒在哪裡?」,但其中也有些相當惡劣的。表姐將那一切一一收下並化解,沒有對誰生氣過或哭鬧過,她身上有種不可思議的幽默與堅定,可以使空氣的密度改變,就像剛才。
大人們都喜歡表姐,她能自在回應所有令人厭煩的年節關心,不想回應時也能以一句「厚阿姨你安內問太多了啦,今天記者會就到這裡」輕鬆帶過,那是我怎樣也學不會的。雖然笑傲江湖是我最喜歡的金庸系列,但我覺得表姐和小說裡的岳靈珊一點也不像,唯一相似的只有和爸媽感情很好這件事。每一次當我瞥見表姐和二阿姨撒嬌或開玩笑,想到她們是那樣自在又親暱時,胃裡總是一陣翻攪。
但二阿姨剛才的提問其實並沒有讓我覺得不舒服,我只是嚇到了,但我仍然能感覺到那問句裡純粹的關心,以及她語氣裡的輕鬆愉快。我一直以來都不習慣待在話題的中心,甚至會盡可能逃離那個位置,面對大人的提問總顯得尷尬支吾,我也總覺得那些提問不懷好意,於是我成了大人眼中彆扭的小孩,我和表姐是天秤的兩端。
為什麼我並不抗拒二阿姨剛才的提問呢?甚至那一瞬間我曾經試圖構築答案。阿姨的問法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嗎?應該沒有。那麼是哪裡變了?
邊想著這件事,我從餐桌下拉了一張矮凳出來坐,電視上豬哥亮正在發紅包,廚房傳來外婆和舅媽的聲音、鍋鏟碰撞的聲響和食物的香氣。我的眼神飄向在搖椅中熟睡的外公。他穿著巧克力色的毛衣和淺棕色的毛背心,雙手交疊在米色毛毯上,披垂的毯子下緣露出灰色毛呢睡褲。外公的嘴微微張開,偶爾發出輕微鼾聲,我看著他的側臉,看著旁邊櫃子上積滿灰塵的相框,裡頭站著年輕時的外公和外婆,他們穿著西裝與旗袍,挽著手,對我微笑。
外公,你年輕時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我在心裡不出聲地問。
外公曾經年輕過,阿姨曾經年輕過,如同我此刻的年紀。而我有一天會變老,會活到阿姨的歲數,外公的歲數。那時候的我,是不是也會對年輕晚輩提出各種不合時宜的問題?是不是也會在搖椅上看著電視睡著?他們是我的未來,我是他們的過去。我們並不是分立在小孩與大人兩座對立的陣營,而是在同一條時間線裡不同的位置上。
也許打從我看見媽媽年輕時的照片我就升起了這個念頭,也因此我對阿姨的提問不再那麼感到被冒犯,甚至能察覺那裡頭隱含的關心。
雖然看見爸爸滿腦子只有財經趨勢和商業管理的模樣,或媽媽呵呵笑著談論戀愛往事以及對表姐親暱問候的模樣,我又會感到無比厭煩。
我暫時還沒辦法把他們和我,放在同一條線上。
很多事情我還不明白。
很多秘密還藏在深深的沙漠裡。
青春裡也許是有大人的,大人裡頭也有青春。
只是我還找不到通往那沙漠的鑰匙。
我有一天能夠找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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